68.撵人

臧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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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一操着极为寻常的语气, 苏太公却仍从音缝儿里听出了凶险。他顿下步子,回身叱她糊涂,“王府是留着给咱们抄道儿的地界?今儿你运气足, 刀口上擦一遭手脚不缺地回来了。但凡有个闪失, 缺了哪一处, 我把自个儿胳膊腿儿撅折了也不能下头见你爹娘去。”

    苏一知道他训起人来总没个完,直用杌子拱他的腰, 往屋里推, “我有谱儿,您说的这,不能够。倒是您,早嘱咐了不必院外头等我,如何还是不听?便是门前到草堂,也不过三五步,在屋里等着是一样儿的。如今天寒,冷风里涮过,腿脚又该不利索了。幸而还是练把式的,否则不定多少症候呢。”

    话在嘴里像弹豆子, 苏一一面说叨一面进屋点上油灯。手卷喇叭护着火苗儿, 再套上灯罩子。屋里膨起亮色, 能见着木梁上的斑斑回纹。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锅盖, 想着生火做些什么吃的。未及想明, 门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周大娘一身灰衣, 抬手抚了抚碎花蓝巾子裹的侧边儿发髻, 进屋搁下手里的柳枝篮子,说:“才刚叫太公对面吃去,他非说要等你回来。给你们温着呢,坐下赶紧吃。一一累一天了,别忙活了。”

    苏一撂下手里的锅盖,拉下袖子来桌边,“才刚吵过,您又给我们送吃的,安良和安心少不得又得唠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让您难做人。”两家关系微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难为周大娘还一直帮衬她和苏太公,两边圆和。

    “千金难买我乐意。”周大娘一面把篮子里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说,“他们没受过一天艰苦,全仗我顶着头上一方天,哪里知道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计较,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知道。话说过了,你当他放屁,管他哪头出来的。”

    苏一沿桌边坐下,知道周大娘这话说得实诚。她男人死得早,寡妇失业的没有靠头。家里穷极卖了房子,得亏苏一爹娘搭了把手,给了三间小屋住着。平日里也见不得她艰难,多少帮衬些。用苏一爹的话,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她一家跳白水河去。这事不好,丧良心。

    苏家的这份恩情,在周大娘心里打了烙,从来也没忘记过。如今还住着人家的三间房舍,但凡心里有血还热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给人留话把儿,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给苏太公和苏一摆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回去。半脚踏出了门框子,又回头叫一一,“搁阵子我过来,大娘有话跟你说。”

    苏一瞧她的脸,灯光下明着一半儿,眼神儿却在她爷爷苏太公那一处——两人递了个眼色。她晃了晃眸子应下,心里忖着应是刚才在窗外听到的事。这事儿还含糊着,自然要说的。周大娘中意她,总想要她做儿媳,这心思还没了呢。瞧这情形,应是她和苏太公合计好了,前后当说客。

    周大娘隐在院里夜色中,苏一回头瞧苏太公。他坐桌边儿,正歪头细心扣着烟斗。烟斗里有干灰,顺着桌腿儿簌簌落成粉末子。扣干净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杆儿锃亮。

    苏一往他碗里夹腌菜,等着他先出声。不过听他清了下嗓眼儿,就已经开了腔,“怎么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苏一低头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气儿高,瞧不上我做媳妇儿,说我没皮没脸赖着他。贬损了一通,又说我是打小没娘管的,野着到大的。我生平没什么听不得的,也就听不得人说我没爹教没娘管。爷爷和大娘想撮合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你们当咱们是两小无猜混吵混闹玩儿一样,却不是,我与周家那兄妹俩,是骨子里的两看相厌,就不是一道儿上的。”

    苏太公看苏一先给自己掏了底,他倒不好说什么了。咬了两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声儿,“就没一点可能?安良是个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镰刀湾统共没几个。你嫁给他,算是占了便宜,脸上光彩。若是再考上,得个一官半职,后半生也就无忧了。你大娘又护你,仍在咱们一院里,横竖不吃亏。”

    苏一置气,“我就没有一星儿好的,叫别人这么嫌弃还做皮赖子。天下男人死绝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什么人,周大娘苦日子里硬挤糖汁儿泡大的。爷爷您心里明镜儿似的,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有什么意思?不嫁左右我一个人,心里头快活。若是嫁了,岂有一时好日子过?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苏太公惯常不会撮合事儿,被苏一这么一说,话也不知从哪头再挑起来说了。他摆了摆手,道先把饭吃了。这事儿他说不来,等着周大娘那处再来说和罢了。

    苏一备着话,饭后坐在床边等周大娘,手里缝一灰蓝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条搭在腿上。她心里琢磨,要绝了周大娘的心思,往后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过不成,宰相也是个没用的。

    周大娘来的时候带了块巴掌大的豆腐,今晚上刚出锅的,还蒸着热气。她径直往灶上放着,打了帘子进屋来找苏一。见她正低头压袍沿儿,忙过来伸手接,“给我罢,你也怪累的,回来还做这些个。要什么跟我说,安心总能搭把手,回头做好都给你。”

    “这如何使得?”苏一揉肩,“大娘找我什么事,说了罢。”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说了,一一你和咱们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意。和你爷爷商量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今年二十,你也老大不小十七了,办了省心。依大娘的意思,最迟不拖过腊月。过了年,开春咱就是一家人。”

    苏一转过头,“大娘非得扭这个苦瓜,为何?你家安良是个出息的,娶我这样儿的,您不委屈么?”

    “归了也就是个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自豪,家里出了只金公鸡,兴许还能飞上枝头变作金凤凰,谁家不摆谱?然她不在苏一面前起架子,还想扫尾捎上她。嫁谁不是过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齐全。有好日子,一块儿过。

    “这不见得。”苏一却说:“安良许是福大的,能中进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压着他给我脸面,到底我不如他,说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咱们平日里如何您都瞧在眼里。若是一屋里睡觉,宅子也能尽数拆了去。安心也瞧我不上,明里暗里跟我较劲,必不能是一家人。”

    周大娘抿声儿,袍子搁在手心里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瞧向苏一,“有些话大娘说出来,你别怪大娘。大了不说,镰刀湾地界上,有几个十七八还未嫁人的姑娘?到如今,上门向太公来提亲的有几个?一个也没有。因着什么?一一你不着急,你爷爷着急,我是跟着上火。这世道难,没爹没娘的,正经人家都不想娶。总有那一套道理,怕是没教养的,娶妻得娶贤不是?你又惯是会舞刀弄枪的,人都惧着你。大娘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虚捧。嫁给安良,有我给你撑着腰,总比嫁去别处伺候刻薄老婆婆要强许多。受了委屈,回头撑腰的娘家也没有,怎么生受?眼下这是你最好的路子,你怎么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愿意,又岂能做主?他不过跟我嘴硬两句,到头来还是听我的。你听大娘的话,别拖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叫你爷爷的脸面往何处摆呢?”

    这事儿应了句谶语——左眼跳,桃花开;右眼跳,菊花开。

    大约练过把式的人骨子里都掺着暴躁,年轻的时候尤为显明,左右不过打一架的事儿,没什么后虑。苏太公是老了,事事讲一情面。然苏一还嫩着,血气不少苏太公当年。人年轻的时候又最受不得旁人孚自己的意,不知“忍”字为何,压不住性子,少不得要闹事。况这话她半月前就撂下过,不得商量就是不得商量。人要脸树要皮,他周家这事儿做得忒差劲,怎么就不顾她脸色,真能暗下里撺掇苏太公,拾掇了这正堂做新房?

    苏一攥了把拳头就进屋把轻巧物件儿全部掀了个底儿掉,尽数扔出正堂来。叮叮当当的一阵响,这才把西偏房里的三位惊出来。

    苏太公大觉颜面扫地,训斥苏一,“你还当我是你爷爷不当?”

    苏一不理会这话,转了身冲周安良,指着他道:“你自己没本事,也不能占了别人的地方,偏还理直气壮。这事儿在头里我就料到过,说了不给就是不给。你但凡要些脸面,也不该还舔着脸还来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馒头攒口气也不受人这脸子!叫人拒了,就该给自个儿留些面子!这三番五次的,亏你们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骂得气结,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长了脖子,“道是没娘养没爹教的,瞧瞧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儿?泼妇一样,不想想自个儿为个什么嫁不出去。这是太公的家,哪轮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这家早跟你一厘关系也没有了。太公应下的事,偏你从中作梗,忤逆不孝,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过是借住几日,你发的什么狗疯。”

    前头说了,苏一这辈子没什么听不得的,偏就听不得这没爹娘的话。她也懒得再动嘴皮子,二话不说冲过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个比一个响。打得正得劲被苏太公拉了回来,又好一通训斥。他家苏一性子野,惯常就爱动粗,有时他便懊悔,小的时候不该拉着她练把式,好好毁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满镰刀湾招人笑话。她这粗蛮劲,连他这个做爷爷的也看不下去。他又想不通,借住几日算不得大事儿,到时还还回来,不过给周安良充个面子,她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闹得邻里乡亲不和睦,忒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