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杨梦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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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宝楼台情色语八声甘州爱恨言

    翌日清晨,一簌柔雪顽皮地跳跃在符儿小小的鼻尖上。这贪睡的小姑娘却仍旧不舍得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地晃了晃脑袋,将脸上的碎雪渣子摇掉。侧脸翻过身来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猛地坐起身,么么,天地一色雪白。

    符儿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覆了张天青色狐毛大厚斗篷,与自己背上的斗篷一合,便成了这冬日里最最温暖的被窝。

    四围里稀稀疏疏地铺叠着一圈即将燃尽的火堆,尽管它们的生命就要结束,但留下的那份温暖却能给人带来慰藉,这使得符儿兴奋地在圆圈里转起圆圈来。

    一圈,两圈,三圈,仿佛身上总有使不完的气力,怎么都停不下来。忽地一倾身,一倒地,符儿顺势躺在天青色斗篷上,一串方方圆圆的物件儿撒着欢似地跑蹿到符儿掌心,粗略一摸,码得齐齐整整,仔细一看,竟是十个锃亮锃亮的小铜钱儿,均匀地缝贴在内衬的一个线头缝子里,钱径八分,钱文书“开元通宝”字样。符儿认得,这种小钱儿在神山上多着呢,不过那时尚且年幼,只是拿它作堆子儿的玩意儿。符儿顿时觉着亲切,拾起斗篷,径寻下山之路去。

    果然,这白衣白裙白鹅绒风披确实又招来诸君眼目,符儿满心不自在,回至城门口便钻进一家成衣铺子换了一身短褐,可惜身上无银,只好打起了斗篷的主意。店家见进门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只一盏茶时间却打扮成一个官家仆役模样,以为是哪家贵族小姐偷跑出来玩耍,满口奉承地暂时收下符儿青白两件斗篷外加一身雪纺纱衣,弓着腰迎送着符儿扬长而去。

    回至赵九偏房,见其仍旧酣睡,符儿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满心欢喜地睡了个回笼觉,期盼着再次回到昨晚的梦境。

    三日后,符儿又一次被赵九晨练之声惊扰。这回子可不是平日里练拳扎马之声,亦非劈柴喂马之声,而是剪须修发、沐浴更衣之声。

    符儿闻之怪异,斜撑着脑袋,耷拉着眼角似看非看地欣赏着赵九黝黑健硕的身躯,冷不丁地问了句:“哥哥这番可是要去相亲?

    ”赵九被符儿微微吓了一遭,支支吾吾地答道:“相……相亲?非……非也,乃去相会一位友人。”

    看着符儿疑惑的眼神,赵九复又补充道:“听闻今儿个七宝楼有翻牌子事,同乡兄长相约一道去凑个热闹。”说得轻巧,符儿深知赵九素来不惯风月之事,这“翻牌子”三字从其口中蹿出甚是别扭,便追问道:“是哪家姑娘,竟引得哥哥起早前去赴会?”

    赵九道:“说起来也算是蜀都名人,符弟也应认识,便是那元宵节制谜的五仙娘娘,一位号妙心,一位号妙思,还有一位号妙……”

    符儿抢白道:“号妙音?”

    “然也!此三者正午将要行礼,恐时下人多拥挤,固起早前去与兄长赴会。”正说着,赵九便往门边走去,回头看被窝里蓬头垢面且衣衫拮据的符儿,好意道:“箱底有一套长衣,弟弟有兴可穿之一并前来,哥哥先行矣。”

    闻赵九此言,符儿自当随后跟去。行至七宝楼三层茶堂口,符儿远远地便望见赵九那一身细腻别致的墨色交领雪竹印花麻质长衫,一改以往赳赳武夫之形象,骤显淡雅俊逸。与之对坐为一白底青松暗纹长袍君,虽只为背影,究其衣衫之色质与纶巾之配匹便觉温和儒雅,文质彬彬。

    近之数步,观其侧脸,论廓则粗中有细,论色则宛如熟麦,遂生好感。应赵九相邀,三人围聚而坐,符儿方觉晴天霹雳,又似大梦初醒,眼前之人竟是公子柴荣!

    “这……”符儿望着柴荣激动得有些磕巴,赵九见状赶紧先向柴公子绍介道:“大哥,这位是弟弟的结拜兄弟符九。”

    柴荣正襟危坐,见符儿身着一袭红梅花样束身长袍,点头微笑道:“啊……是符……兄弟,行九?!”

    赵九又向符儿道:“弟弟,这位便是我那同门兄长柴荣柴公子。”

    见符儿有些不自在,便继续绍介道:“想当年在洛阳书堂,柴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文武兼备、才智过人。公子每年春夏秋三季随两位师父南下行商,冬日里便回乡温书练拳,只一季便能将一年之学融会贯通,且远在旁人之上。柴兄长可真让人佩服!”

    符儿还从未见过赵九如此夸赞一个人,心中早已是倾慕不已,嘴上却丝毫不肯泄露,不卑不亢道:“哥哥的哥哥,那也便是我的哥哥!兄长在上,弟弟见礼了!”

    柴荣连声推却道:“不敢当!不敢当!”赵九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随即拉起柴荣与符儿的手往中间一合,正言道:“此后便以兄弟相称,大哥,三弟,可好?”符儿不愿当场驳了赵九雅意,便附和着赵、柴二人道:“甚好!甚好!”

    正说着,楼下一阵喝彩,告午场已开。妙心、妙思、妙音三位姑娘同场登台,芊娘亦亲自在台前吆喝,七宝楼顿时沸腾,楼顶像是要被掀开了一般。妙音善乐,妙思善声,妙心善舞,皆掩面而示人,众君齐呼“美人”。

    “不见其面目,何以为美?”符儿口出不屑,心中却为众生无独立之判断,盲目跟从而悲,亦为芊娘为达目的鼓噪舆论、诬罔视听而愤。

    柴荣自当不知符儿内心真实所想,就此言而论道:“先人造字,‘羊大’为美。羊大则味甘,‘滋味’之美也。华服添彩以应目,音声相协以悦耳,形容姣好以咽唾,皆可善其身。固美与不美非独关乎目,亦关乎身也。”

    符儿撇嘴到:“我只晓得‘羊人’为美。人祭天而知敬,祀地而知畏,由心而发,方能感同身受。君只当服华以为美,却无论服饰之繁简、松紧、藏露。裸则大言优美,掩则大喊褪去,只愿尝功利之‘滋味’,不愿悟心神之‘趣味’,岂不落俗?”

    柴公子还真是首次听到此番对味之言论,顿时来了兴致,侧了侧身,面向符儿论道:“子墨有言:‘食必常饱,然后求美;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衣必常暖,然后求丽。’人之视美从周遭之境地,年岁之长幼、职位之高低、性格之内外、命运之穷通,求之于美则不同,然‘不同’也,非‘不求’也。饥者求饱,饱足是为美;陋者求安,安居是为美;寒者求暖,亦可称为美。孰能独断‘阳春白雪’之谓美,‘下里巴人’则不美矣?”

    符儿不服道:“君不闻子庄有言:‘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鱼鸟之辈何以懂得人之美,不知其求,亦不能其求,非人之不美也。所谓美者,定要出于禄位田宅,脱于数米计薪,方可涤荡浊心、震其暮气。试想求美者若无澄怀之心,仅凭其苍白之身,怎能体味雾里看花、隔帘弄影之韵,黑白交替、畅涩交织之律?无此心之人或可称其为‘鱼人’或‘鸟人’,哪里配得上求其‘美人’?”

    赵九听闻至此,好不容易插上话,感叹道:“大哥、三弟都是好读书之人,非我等‘鱼人’、‘鸟人’可比肩。在我看来,台下妙心姑娘便是美的。”

    “哦?何以此见?”符儿问。

    “看着美,想着也美,便是美了。”

    柴荣拍手赞道:“谁说我家二弟是‘鱼人’‘鸟人’了?我看比那自称‘美人’的高明多了!”

    符儿听出话中嘲讽之意,向柴荣做了个鬼脸,反问道:“那哥哥也认为妙心姑娘最美?”柴荣呷了口茶,缓缓地道:“女子青春,大多是美的。妙音姑娘性情爽朗,似马驹欢腾,有光辉之美;妙思姑娘温婉情柔,若出水芙蓉,有静穆之美;而妙心姑娘集众美于一身,人人皆能浴其光辉、享其静穆,着实令人回味。”

    柴荣见符儿一言不发,竟在一旁用指甲盖划拉檀木桌子,还冷冷地哼哼了几声,赶紧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不过我却素来不喜如此尽善尽美之人。”

    符儿直了直脊背,捧起一杯热茶,抬头问:“那哥哥喜之何人?”

    柴荣亦端起茶杯,俯身嗅了嗅茶香,复又做了个敬茶的动作,道:“匀称,素朴,有气节者,有如红梅之傲雪,亦如寺竹之宜人。”

    符儿闻此语确有所指,心头一颤,茶水烫了芳唇,顿时脸红,将先前争论时故作的男儿之态消抹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是女儿家的婉约与柔媚。半咬着唇嗔道:“分明是……为何捉弄我?”

    柴荣反诘道:“分明是……却来指责我!”

    此时,楼下掌如雷鸣,哨声四起,有欢呼的,有哭闹的,一时分不清个情状。符儿与柴荣就在这众人的喧闹声中对视良久,任由思绪飘飞。符儿清醒地明白前日点灯之事并非梦境,而伸手即触之人确乎日夜挂念的柴公子,不由得眼前湿润,模糊了原本清澈的眸子。

    随着人群热烈之声渐而归于平静,赵九回转身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柴、符二人无言的尴尬。柴荣寻着话题问道:“二弟为何生叹?”

    赵九一脸凝愁,无奈道:“妙心姑娘被人翻了空牌子。”

    符儿此前一直顾着与柴荣争辩,竟忘了三位姊姊,此刻心中万般自责,劈头盖脸地追问:“是谁翻的牌子?空牌子是个什么意思?不是说翻牌子只是芊娘招揽生意的噱头,怎能真让人给翻了牌子呢?”

    若是前两问对于一直关注着台上之形势的赵九来说还能叙述得清,可这最后一问除了芊娘,谁能真正说得出个缘由来?此时的赵九正处于郁结之中,哪有心情为符儿一一复述,遂一言不发,自顾自地饮着茶。

    巧的是符儿口中之芊娘竟掀帘而入,不请自来。

    “见过柴公子!”芊娘与同行的侍女红蔷向柴荣见礼。

    柴荣回礼道:“芊娘客气!柴某得蒙芊娘照顾,衣食住行全仰仗七宝楼上下打点,感激不尽。”说罢,便邀芊娘入座四方桌,与符儿对视。

    芊娘接过话道:“那是七宝楼托了柴公子与两位师父的福,还请公子安心卧榻,若有半点怠慢,便是芊娘的不是了。”复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符儿到:“这位应该便是妙心口中的九公子,此前应该也见过,今日有幸得遇,果然气度不凡。”

    符儿暗自忖度:“这芊娘实在厉害,连妙心也被骗取了信任,肚里不知还装了多少事,得小心提防才好!”索性有一句无一句地应承着:“芊娘过誉。”

    见符儿形神中有所顾虑,芊娘便岔开话题问向赵九道:“这位公子是?”

    符儿接过话:“还有芊娘不认识的?”

    柴荣赶紧绍介:“这位是赵九兄弟。”

    “哦?亦是位九公子!坊间传闻有‘重九义侠’专行劫富济贫之举,莫非便是这位义士?芊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芊娘亦虚虚实实地调侃着气氛。

    赵九急忙推却道:“哪有的事,在下只不过是个愿追随柴荣大哥的无名小卒罢了。”

    芊娘几番言语下来,见符、赵二人仍有所防备,便诚邀三人一同上行至七层雅轩秀阁绝少人迹处。待铺置停妥,芊娘便支走婢女红蔷,又顺势将房门掩蔽。

    “请三位来此七星高阁别无他意,只求诸君听我弹奏新调一曲,指点一二。”芊娘言语着,期望打消三人顾虑,却不料符儿早已做好赴鸿门宴的准备,到要看看芊娘究竟耍的是什么把戏,便问道:“若是新调,旧曲则名如何?”

    芊娘一边调校十三弦筝,一边缓缓道来:“取自唐制旧曲甘州,原为八声,今敷衍成二十四韵。”待听者三人一一坐定,芊娘娓娓唱道:

    忆当年楚水绕湘山,抚念未方歇。云涯子落歌,翩舞如蝶,花遍三月。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井口藤蔓交缠,树上猫追鹊。心望生生相伴,如此玉珏。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工上尺。

    芊娘一开口,铅华之气尽去,一股子清新之气迎面袭来,符儿听出芊娘是在自叙身世,便也姑且静静听着。

    幸当年蓝山遇蓝颜,顾盼心切切。美男子放歌,铿锵如铁,响彻山野。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臂弯遒劲刚毅,髯髯柔胜雪。心念世世相随,策马腾跃。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五尚齿。

    忽而弦音急促,呈波涛之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一段不协之音瞬时破坏了原本和谐之律,嘈杂入耳,侵袭于心。

    谁家惊雷声起,风-拂-掠乱世,堤毁水-----泄。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未---登--高--避-----祸,家--破--身---将--灭。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髯-君-施救--衰--颓-时,为报恩,愿为之赴诘。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抛--故--乡-,辗----转求生,飘零摇-------曳。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吟唱至此,芊娘竟然噙着眼泪,仿佛真有此事一般。符儿脑海里充满了矛盾,在真情与假意间徘徊。一段枯涩的弦音过后,曲调复又归于工整。然而,于俨然工整的音律中渗透出的却是无力改变现实的痛苦与无奈。

    叹如今蜀水越巴山,想念不停歇。奔波而劳苦,时务不绝,账满三叠。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高楼夜夜难眠,案前灯不灭。违命或是违心,如何裁决?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工上尺。

    “违命或是违心,如何裁决?”符儿在心底反复念着此句,遥想着当年为训之期的压抑与挣扎,又想起下山之际仙姑的嘱意与重托,符儿柔软的内心便如同被刀剜去了一个洞,又被苦痛填满了一般。

    恨如今虚情对假意,富贵与官爵。性情本是真,侍鬼易作,饰伪难捏。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觥筹日日交错,繁华总留缺。浮生梦一场空,镜花水月。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五尚齿。

    而后又是一段弦音纷乱。芊娘十指在琴筝上飞舞,指尖碰触丝弦处竟迸溅出血泪之花,在半空里凝滞,转而灰飞烟灭。

    谁家哀鸿声起,众-蹀-躞轮回,浴火愈-----烈。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未---血--荐--轩-----辕,魂--飞--魄---已--灭。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魑-魅-魍魉--正--当-街,眼含血,心残忍好虐。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待--操--戈-,易----转山河,剑指宫-------阙。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木鱼子曰:

    最善意的,往往是欺骗;

    最悦耳的,全都是谎言;

    最熟悉的,大概是笑脸。

    人人都有一张笑脸,

    用笑脸看生人,却从不用笑脸看人生。

    因为人人都知道,

    笑脸是假的,面具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