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初到迦湿弥罗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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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簇拥着玄奘来到大湖边,这里有一条旧木船,船上早有人准备好了两只革囊和一捆长索,那革囊看起来是羊皮缝制的,其中一只装满了石头。

    玄奘上前拎了一下,竟然没有提动,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看来这次是真的有些麻烦。

    在一群人的高声唱祷中,几个裸身大汉将他的双手反绑起来,整个身体套进革囊,袋口扎紧,与那只装石头的囊连在一起,又在上面拴上一根长索,慢慢地放入水中……

    玄奘本来还想说,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像我一样,用神判的方式来证明一下清白呢?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世间之人,都深处苦海之中,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

    羊皮革囊具备一定的隔水能力,因此玄奘一开始还可以在里面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在快速下沉,湖水大概只有七八丈深,因此很快就到了底。

    水从革囊缝合的缝隙里渗了进来,玄奘有心将革囊彻底撕开,无奈双手被绑在身后,根本使不上力气。用脚蹬?除了让水进入的速度快一些,似乎也没别的作用。

    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像这种水判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限制?这个时间是不是在人可以忍受的极限区间内?这么重要的问题,自己刚才居然忘了问!

    他还忘了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不使用神判,直接认罪会如何?听说五印度没有死刑,也就是说,直接认罪反而能活命……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神判的方式似乎更容易制造冤案啊。罢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脱身吧。

    他知道,胡乱挣扎只能让这革囊里的空气快速耗尽,这样死得更快。因而索性闭上眼睛,默念《心经》。

    外面传来划水的声音,是什么人来了吗?他睁开眼睛朝外望去,隔着囊皮,依稀看到一个很大的影子。那人似乎在撕扯绳索,却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弄不开。

    此时革囊里的水已有三分之二,空气浑浊,玄奘努力朝外看,那奇特的轮廓有些眼熟,动作又笨,不像是个人。他终于反应过来——是银踪!这匹聪明的马儿并未跑远,竟然偷偷潜入水中救我来了!

    玄奘有些激动,心中暗暗替它鼓劲。然而银踪毕竟不是人,解不开革囊,只好拖着走,想将其拖出水面。可是这么两只巨大的革囊连在一起,分量很重,马儿又不擅长潜水,拖了一会儿便疲累不堪,只得松了口,独自游走了。

    玄奘暗自松了口气,这一路西行,他已经损失了不少好马,实在不希望银踪也为救自己而死。现在这样就很好,一切听天由命,这才是真正的“神判”。

    囊里的水进得更快了,已经快要满了,他只能把脸贴在囊布上呼吸……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银踪刚才连拖带咬,使这革囊的缝合处出现了较大的裂缝,这革囊似乎……快要烂了!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双腿对准一条缝隙,猛地一蹬!

    革囊被蹬裂了,水“哗”地一下流了进来,玄奘屏住呼吸,努力将身体从囊中挪出,背朝着另一个装石头的革囊凸出的部位,用力摩擦,希望能将手上的绳索磨断。

    银踪又回来了,见玄奘已经出来,只是隔着囊布磨不断绳子,便上前衔住他的衣袖,将他带离此处。

    岸上,长长的祷文终于唱完了,水面上依然宁静如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主持神判的埃特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很正常的,这意味着又有一个罪人以神的名义被带走了。

    一个长老小声问道:“现在,要不要把他拉上来?”

    埃特罗犹豫着看了看周围,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伐伽跋耶笑道:“时间还早,再等一会儿吧。”

    当玄奘再一次看到蓝天白云的时候,当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心中连连拜谢佛菩萨的圣恩,虽然双手依然被反绑在身后。

    他现在距离埃特罗等人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这里罢了。

    紧挨着芦苇丛的是墨绿色的丛林,银踪便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白马小心翼翼地咬着主人的衣袖,将他拉到一块尖锐的礁石旁边。玄奘便在那块石头上磨断了绳索,随即伸出双手,紧紧搂住身边白马的脖子,口中念佛不已。

    时间到了,船上的裸体汉子们用力扯起长索,将两只革囊拉出水面。

    所有人都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们发现,那只装着“罪人”的革囊已经破碎,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埃特罗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他主持过不知多少回神判,还从未出过这样的怪事。

    小船靠了岸,一个长老将那只革囊拿起来看了看。

    “囊上有咬痕,一定是这湖里的龙干的。”

    “你是说,那沙门被龙吃了?”埃特罗震惊地问道。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定是这样的!”那长老肯定地说道。

    “错了,龙是不吃沙门的。”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几个长老一起回身,他们惊恐地看到,那个本该死在水里的沙门此刻正悠闲地靠在一棵娑罗树上,面含微笑地看着他们。

    “你你,你是怎么上来的?”伐伽跋耶指着他,哆嗦着问道。

    “贫僧是怎么上来的,这不重要,”玄奘语气平淡地说道,“重要的是,我没有死,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是,是的……”埃特罗口舌相颤,艰难地说道。

    “既然我是清白的,那也就意味着,有人不清白了。诸位是不是也需要在大神面前证明一下呢?”玄奘清冷的目光从长老们脸上一一扫过,将各种惊诧和恐惧的表情尽收眼底。

    大长老埃特罗立即将目光转向其他长老们,他发现,有几个人的腿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厉声喝问,“难道在大神面前,你们还要说谎吗?”

    “不关我的事!”终于,有人崩溃了,跪倒在大长老的面前,“是伐伽跋耶说,有个富裕的异乡人来到这里,他是个异教徒,却拥有一匹漂亮的马和很多漂亮的织物,如此没有天理的事情是大神所不能允许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诬陷这个异乡人!”大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你们居然连我都瞒过了!”

    “如果不瞒过你,你一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伐伽跋耶竟然说得理直气壮,又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玄奘,“我只是不明白,大神为什么要包庇这个异教徒!”

    玄奘叹了口气,我也算是一个富裕的人吗?看来财富果然是惹祸的根苗啊。

    “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心中郁闷,语气却很平淡,“我想你们的大神一定不喜欢说谎的教徒。”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长老和百姓。

    他就这样算了?人们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得到神的眷顾的人竟然丝毫不起报复之念!

    其实,玄奘的心中也在暗自庆幸,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还算单纯,对神力有着明显的敬畏。换了别的地方,他孤身一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否平安离去,还真是个问题。

    离开了乌剌尸国,玄奘溯印度河的一条支流而上,稍往南迂回,便进入到迦湿弥罗的地界。

    这是北印度的一个山地大国,玄奘前面一路走过的很多小国,有相当多是隶属于它的。全境四面环山,极为峻峭,虽然有路可通,但却十分狭窄。这大概也是它能称雄北印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这一走又是十余日,路上但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古树参天。时不时地还能发现几棵珍奇药材。偶有平坦之地,则会出现村庄。环绕村庄的是满眼的郁金香和果树,还有大片大片的庄稼。

    这样的地方着实令人心情舒畅,那场莫名其妙的神判所带来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玄奘边走边思忖着:“此地山清水秀,风景如此清幽,倒像是从前曾经来过的一般。”

    再三思索,突然想起少年时曾经到过的蜀地,同样处于群山环抱之中,与这里的景致确有些相似之处。不同的只是,这里的昼夜温差比蜀地大得多,白天烈日炎炎,暑热极甚;夜间却又寒气森然,因而植被也显得高大奇特……

    这里的百姓看起来都很富裕,几乎每家都用牛来犁地,衣服多是白色毛布或棉布,显得干净整洁,形貌漂亮又友善,看起来舒服多了。

    这天清晨,绕过一座山头,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大河,隔着宽宽的河面,便可看到迦湿弥逻国的都城达摩舍罗,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池呈细长条状,南北十二三里,东西四五里。三面都是高大的雪山,一面临河。最令玄奘激动的是城中那高高低低的佛塔,犹如森林一般!

    见惯了佛教在北印度的衰微,眼前的盛景,倒令他有些不敢相信了。

    “果然是佛国罽宾,气象不凡啊!”看着那些高出城墙的佛塔,玄奘不禁啧啧称叹。

    这里就是当年世亲菩萨偷学佛法的“罽宾”,也是鸠摩罗什大师曾经求学五年之久的“罽宾”,搞不好也是龟兹国师木叉毱多学习声明学的主要地点,是佛教北传中亚、东传汉土的重要中转站。

    河边有些渡船在做往来行人的生意,玄奘很轻快地跳上了其中的一条,船工将长篙一撑,渡船便向对岸驶去。

    与同船的乘客聊了一会儿,玄奘发现,这个国家的居民大都爱好学问,见闻也广,很多人既信佛教也信婆罗门教,就像中国的很多居士既是儒生也是佛教徒一样。

    船行至河对岸时,已近午时,玄奘正将行李放在马上准备上岸,却见两名津吏跳下船来,大声命乘客打开行李,欲行检查,一时间,船上的乘客都忙活起来。

    那津吏走到玄奘身边时,见这年轻沙门面貌清奇、风尘仆仆,显然不是本国之人,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地问道:“这位大师,可是从东土汉地来的玄奘法师吗?”

    玄奘有些惊奇:“贫僧正是。”

    津吏的脸上登时变色,忙跪下顶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到了!我王一向崇奉佛法,得知法师将到本国,这些日子天天都在等候,吩咐我们留心打听消息,又在西门外预备了车马仪仗,以便迎接。今日法师果然来了,我王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怎么欢喜呢!”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国王好意。”

    津吏又道:“这里距离都城还有不到十拘卢舍,不远处就是我们这些津吏的石舍,法师请先到那里宽坐,歇息一下,待我们前去向大王禀告。”

    说罢又代玄奘付了船钱,然后引玄奘弃舟登岸,将其安置在附近的石舍内歇息。

    这时石舍里走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位将银踪牵去喂草,又有两人将行李搬到屋内。玄奘坐下后,便有人端来茶水,两名津吏则策马向远处跑去。

    喝上一口浓浓的印度茶,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玄奘心想:现在已过午时,那两名津吏还要通过重重关门禀报国王,国王要出动也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来的,看来我得安心在这石舍内过上一夜了。

    谁知当天傍晚,正坐在石舍内看书的玄奘,就被远处传来的千军万马的声音所震动,那声音渐行渐近,中间还夹杂着喧天的鼓乐,十分热闹。

    玄奘吃了一惊,想不到国王的车马来得这么快,忙站起身来,牵马出了石舍,站在门外等候。

    片刻间,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只见幢盖塞途,烟华满路。最前面的便是那两个津吏,后面是马队一千余骑,左右大臣及一班僧众簇拥着两头大象,其中一头大象背上坐着国王——高鼻深目,满面虬须,身着锦服,手持鲜花,面貌颇为英俊,估计出自婆罗门种姓。

    津吏引国王下象,国王携大批僧侣径直向玄奘走来,先是虔诚礼赞,接着又亲自散花供养,态度十分殷勤。

    玄奘也合掌问讯,双方寒喧一番后,国王遂请玄奘乘坐大象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