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讫利多种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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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节方面的事情玄奘也不想去深究了,他只问道:“那座佛塔现在还在吗?”

    “自然还在,”僧伽耶舍长老道,“相传,迦湿弥罗国是由药叉神守护的,封存经典的佛塔也得到了它们的保护。为了不让外道窃取和损坏千辛万苦完成的经论,国王又规定,如果有人想要学习,就必须在那座塔中受业。”

    这个典故玄奘当然知道,若非如此,世亲菩萨也不用费尽心机扮作疯子,来此偷学佛法了。

    从这个角度看,这第四次佛典集结确实让迦湿弥罗完成了印度佛教史上的一次壮举,却也让当地陷入了一种保守自闭的风气中。难怪当月氏、安息、康居等西域诸国的高僧纷纷前往中原译经传道时,号称佛教鼎盛之地的迦湿弥罗国竟无一人东行弘法。

    玄奘还知道,迦湿弥罗一向以信奉小乘佛教著称,但自魏晋以来,所传经典中便开始包含一些大乘佛教的内容,并且在态度上逐渐开放——十六国时期的著名高僧佛图澄来中原前就曾在迦湿弥罗修学佛法;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也曾在此师从盘头达多法师研习小乘经典。后来,什公回到龟兹,反而宣扬起了大乘佛法,盘头达多得知后,不顾年高体弱,长途跋涉前往龟兹会见鸠摩罗什,聆听大乘教义,最终转信大乘佛教。

    见玄奘若有所思,不再提问,僧伽耶舍长老接着说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迦湿弥罗的佛教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兴盛了。”

    玄奘叹道:“整个北印度地区,佛法都呈衰微之态。相比之下,迦湿弥罗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它辖下的那些小国,在信仰上却有些混乱不堪。大师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僧伽耶舍苦笑一声,反问道:“法师听说过讫利多种吗?”

    玄奘茫然摇头。

    僧伽耶舍道:“当年,末田底迦罗汉取得这片土地后,运用巨大神力,建立了五百座佛寺。又从其它各国买来许多奴隶,充作仆役,服侍僧众。末田底迦罗汉涅槃以后,这些贱民便自立君王,开始统治这个国家。邻近各国鄙视他们出身卑贱,都不与他们交往通婚,称呼他们为‘讫利多’,意思是‘买得’。”

    玄奘点了点头,像这种贱民为王的事情在中原也是有的,特别是在南北朝时期,时有从奴隶到皇帝的疯狂大逆转发生。身为中原人,他已经见多不怪了。相比之下,印度人的等级观念更强一些,在这方面自然也就更大惊小怪一些。

    “后来呢?”他问。

    “后来,阿育王攻占了这个国家,杀掉讫利多王,将这个国家施舍给僧众;再后来,迦腻色迦王在此结集经典,又施舍了一次。直到迦腻色迦王去世以后,讫利多种才再度自称为王,驱逐佛僧,毁坏佛法。”

    玄奘觉得奇怪:“他们做他们的王,为何要毁坏佛法?佛门与他们有仇吗?”

    “也算有仇吧,”僧伽耶舍长老道,“毕竟前两个圣王都是打着佛门的名义讨伐他们的。”

    玄奘一时有些无语。圣王讨伐讫利多种,要么是出于征服的目的,要么是出于对贱民为王的事情看不惯,这关佛门什么事?何以要打佛门的旗号?

    僧伽耶舍接着说道:“再后来,睹货逻国的呬摩呾罗王,在如来涅槃后的第六百年继承王业,一心修习佛果。听说讫利多人毁灭佛法之事,便召集国内勇士三千,扮成商贾,携带大量珍宝,暗中夹藏兵器,来到了这个国家。该国国王把他们当作贵宾来接待。呬摩呾罗王在伪装的商人之中,再次精选了五百人,袖内各藏利刃,带着贵重珠宝上殿面君,说要亲自将宝物献给讫利多王。

    “当时,呬摩呾罗王脱掉帽子,奔趋宝座,讫利多王于惊慌失措中被斩首。呬摩呾罗王通令臣民道:‘我是睹货逻国的呬摩呾罗王,恼怒这些贱民公然施行暴政,所以今日来此诛杀有罪之人。但是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并无罪过。’接着又将该国的辅佐大臣,全部迁往国外。

    “平定此国以后,呬摩呾罗王随即召集佛僧,建造佛寺,国内百姓安居乐业,生活犹如以往一般,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离开前,他又在该国西门之外,朝东跪下礼敬,将此国施舍给众僧。”

    又是将此国施舍给众僧!阿育王施舍了一次,迦腻色迦王施舍了一次,呬摩呾罗王又施舍了一次。看来这迦湿弥罗还真的与佛有缘。

    只是,为什么总有一种佛门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那么其他讫利多种呢?”玄奘皱着眉头问道。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讫利多种由于佛教僧人的缘故而被屡次毁灭宗祀,所以世世代代积累仇恨,嫉恨佛法。”

    玄奘忍不住道:“这关佛僧什么事?明明是那些为王者瞧不起讫利多种,找个理由征伐罢了!佛门可是一向讲究众生平等,又反对战争的。”

    僧伽耶舍对此不置可否,接着说道:“许多年过去后,讫利多种重新称王。因此如今这个国家,不大信仰佛教,对于外道天祠倒是特别重视。”

    玄奘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国王是讫利多种?”

    僧伽耶舍点头道:“正是。”

    玄奘仔细回想那个国王——面容白晰俊美,言辞清雅,对低种姓者充满鄙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首陀罗啊,可看对面长老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他将这个疑惑提出,僧伽耶舍长老点头道:“法师说的也是,讫利多种做了国王以后,从各国抢来婆罗门女子与之交通,经过数代之后,相貌上竟与高种姓者无异。你是外来人,自然看不出来。但他确实是讫利多种无疑。”

    玄奘道:“既然已经与高种姓者交通数代,那也就意味着,他身上流的血,大部分都是高种姓的了。”

    “这不可能!”僧伽耶舍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声说。

    见玄奘一脸鄂然的样子,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合掌平息了一下心情,解释道:“法师你可能不明白,只有顺婚才有可能融合血缘。像这种逆婚的做法,若在其他地方,生出来的后代只会降低种姓,成为旃荼罗。”

    玄奘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个规矩,高种姓的男子可以娶低种姓的女人,这属于顺婚,虽然也会被人嘲笑或不耻,但总的来说还可以接受;而低种姓的男人娶高种姓的女人,这种逆婚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一旦发现,要么处死,要么全家贬为贱民。

    这个国王的祖先作为讫利多种,居然能够数代与婆罗门女子交通,把持迦湿弥罗国的王位,想来也是凭借超强的武力了。

    僧伽耶舍摇头哀叹道:“这是迦湿弥罗国的不幸啊!讫利多种做了国王,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血脉,外来的人看他们模样端正,也只当他们是高种姓者,他们自己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像这个国王,以前他的祖先根本就没有资格祭祀天神,但是现在,不仅装模作样地祭祀起来,还阻止其他低种姓者祭祀,好像他们跟那些贱民不一样似的。”

    看着僧伽耶舍唉声叹气的样子,玄奘突然觉得好笑,这位老僧毕竟出身于婆罗门种姓,虽然出家做了佛门弟子,且学问高超,但骨子里那种高种姓的傲慢却是去不掉的。

    他忍不住说道:“什么顺婚逆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混血杂种吗?一眼看上去,有什么分别?”

    “分别可大了!”僧伽耶舍道,“《摩奴法典》上对此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法师你是个外国人,大概不知道。”

    “玄奘知道,”他淡淡地说道,“玄奘刚一进入北印度,就在滥波国的都城读到了《摩奴法典》,也见到过那里面对顺婚和逆婚的说法。但是玄奘还是有一事不明。”

    “法师请讲。”

    玄奘道:“我记得《摩奴法典》上还说,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这话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大师对此怎么看呢?”

    僧伽耶舍不禁一愣,面色有些尴尬:“老僧是佛门弟子,更相信佛陀的说法。再说,像这种世界起源的问题,属于真理层面,世俗法典是说了不算的。”

    “但是佛陀也曾经说过,众生平等。大师您觉得这个不属于真理吗?”

    僧伽耶舍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说:“这话是真理没错,但有时,真理也需要随顺世俗。”

    “可现在世俗方面没问题啊,”玄奘道,“我看这迦湿弥罗一切都很正常,国家富裕,百姓安宁。国王虽然祭拜天神,对佛法也还算敬重,无论是对长老您,还是对我这个外国求法僧,礼节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玄奘觉得,就护法这一方面,他未必就比那些高种姓的国王差了。可是大师您还是为国王的血统而烦恼。这似乎与随顺世俗无关吧?”

    僧伽耶舍一时鄂然。

    玄奘接着说道:“大师,其实您应该知道,《摩奴法典》根本就不是世俗法典,它并不是由某个国家或某一位国王颁布的法律制度,而是婆罗门学者依照《吠陀》经典以及婆罗门的生活法则编成的宗教文书。而佛教与婆罗门教在很多方面完全不同。当年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尊者就是首陀罗。佛陀与清道夫、女奴等人交谈,接受最谦卑的人的供养,从不介意那些人的种姓和血统。大师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将一部婆罗门书做为自己生活的指导和善恶的标准?”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其实老僧倒也不是介意他的血统和种姓,只是看不惯这等逆婚所生之子冒充高种姓者的做派。当年的优波离尊者至少坦然承认自己是个首陀罗。”

    玄奘感到奇怪:“既然大师看不惯这个国王,为何不离开迦湿弥罗呢?”

    僧伽耶舍道:“迦湿弥罗乃是一方佛土,历代圣王多次将此地施舍给佛门弟子。如若我们因为国王是讫利多种就放弃这个地方,如何对得起佛陀和历代圣王呢?”

    玄奘笑了:“不是所有的佛教徒都在乎国王是讫利多种吧?就算他说谎,那也是他的事。说到底,皮相、种姓终究是空,佛门弟子一向以修心为务,岂可因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自寻烦恼,影响了修行?”

    僧伽耶舍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法师你说的道理,老僧其实也都明白。可人生活在这娑婆世界,总会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情感,看到不顺眼的人或事,明明知道与自己不相干,心里还是不大舒服。这大概就是习气吧。老僧尚未证果,到底还是个凡夫僧啊,不及法师这般超凡脱俗。”

    这番话发自肺腑,玄奘反倒沉默了一下。

    世人会因为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自寻烦恼,这样的事情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只不过不同地区的人们,所介意的事情也各不相同罢了。

    玄奘当然不会将僧伽耶舍的夸奖当真,因为他明白,他之所以不在乎国王的血统和种姓,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性情有多么超凡脱俗,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从小就浸淫在婆罗门教的环境里。

    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喜欢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烦恼,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孔老夫子,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针对的便是当时的季孙氏在自家庭院里用了八八六十四个人跳舞一事。依照周礼,乐舞时八人为一佾,“八佾”是天子才能享用的,像鲁昭公这样的诸侯都只能用六佾,而像季孙氏这样的卿大夫的身份,则只能是四佾。季孙氏居然打破规矩,设置了八佾的大型舞乐,相当于自比天子!这等僭越行为显然超出了孔子的承受能力,所以他才愤怒地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中国的儒家强调等级,衣食住行都讲究秩序,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各安其位,不得随意僭越。若是有人看到这种僭越,即便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玄奘觉得其实自己也不能免俗,还记得幼年读《论语》时,读到这里,他也同孔子一样,为季氏的不知礼而感到气愤。这与僧伽耶舍为“讫利多种”国王行祭祀之事而感到气愤有何不同?

    有些事情是禁不起细想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在多数人的眼里却是天大的事情,因为这关系到一种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而带来的安全感。虽然这种所谓的安全感其实根本就是虚妄不实的。

    漫漫西行路,让玄奘无形中增长了许多见识,一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开始进入他的思维。比如在中原,衣服被当作是一种秩序的象征,人的贵贱通过人为规定,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衣服,绝对不可逾越。比如商人就不可以穿丝绸衣服,不管他有多么富裕,一旦发现他穿了绸缎,就会立刻抓到官府里打板子。

    而在西域和中亚地区,很多国家的贵贱是自然形成,比如你经商成功,有钱了,地位就高,就受人尊重。到你的儿子辈,败家了,地位就一落千丈。但是这种地位的高低在服饰上又显不出什么来,那些商人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管多有钱,平常照样穿着粗麻衣,吃着粗劣的饭。贵人与贱人在服饰上完全看不出来。

    玄奘原本觉得,这样的情形势必造成国家的混乱,他也确实曾将一些国家乱相的原因归入此处。但是现在想想,那些商业国家,有乱的,也有不乱的,乱与治似乎与有没有这种人为设定的秩序无关。

    比如他那个便宜王兄麴文泰,就很羡慕中原的舆服制度,有事没事的总想仿效,结果弄出两场政变,反而把国家搞乱。其实,他要是少折腾些,会发觉,即使高昌全民乱穿衣,国家依然是有序的。

    回到印度,这是个同中原一样追求秩序的地方,甚至,比中原更极端。在玄奘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婆罗门教,它的核心教义就是为了保持高种姓者的纯净和避免贱民们的反抗而制定的。这是一种建立在宗教之上的秩序,通过把循规蹈矩纳入信仰体系,使人们遵从于现有的社会制度而不加反抗。

    这样的秩序说到底只是为一部分人服务,如果没有了这种秩序,五印度会乱套吗?玄奘对此深表怀疑。

    他现在越发相信婆罗门教与儒家在某些方面的相似——都建立起了一种秩序,并且服务于这种秩序。不同的只是,婆罗门教把这种秩序给宗教化和神圣化了;而儒家则只是道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