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泅渡过黄河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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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经这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暖暖地洒在南廓寺上,孝达同师兄弟们一起端坐于佛座之前,静候玄奘法师的到来。

    从外面慕名赶来的僧侣居士们则在寺内天井上肃穆而坐。他们知道今日举行讲经法会的是闻名长安的玄奘大师,因而每个人都面含期待之色,虽有僧人俗众数百人,此刻却是寂然无声,一片安宁静溢。

    玄奘身着褐红色僧袍,披一袭黑色木棉袈裟,神色庄严,从大殿内徐徐步入。两旁道俗众人纷纷站起,合什行礼。

    走到供桌前的讲坛前,玄奘转过身来,面向大众合什还礼后,便于法座上结跏趺坐,开始讲经法会。

    原本智辛长老是要玄奘讲《涅槃经》的,但玄奘说,这部经里有很多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他不想糊弄众生。

    他选择的是《六度集经》,这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康僧会大师所译,那个尸毗王割肉喂鹰的故事就出自这里。

    此时玄奘讲的是其中的布施度无极章第一:

    “闻如是。一时佛在王舍国鹞山中。时与五百应仪。菩萨千人共坐。中有菩萨名阿泥察。佛说经道。常靖心恻听。寂然无念。意定在经。众祐知之。为说菩萨六度无极难逮高行。疾得为佛。何谓为六。一曰布施。二曰持戒。三曰忍辱。四曰精进。五曰禅定。六曰明度无极高行……”

    “《六度集经》乃大乘经典,”玄奘沉声说道,“乘乃舟辑车船之属,能载人到彼岸之地。声闻、缘觉修行解脱,如乘木舟,是为小乘;而菩萨发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舍己度人,如乘帆船,是为大乘。大乘佛教以‘六度’、‘四摄’来实践自身的解脱,并使众生都能到达涅槃的彼岸。”

    台下众人听到这里,都不住地点头。秦州已近河西,此间僧俗接触西域小乘佛法较多,很少听闻大乘佛法,如今乍一听闻,都被吸引住了。

    “‘度’的梵音为‘波罗蜜’,”“取‘到彼岸’之意,就是从烦恼的此岸到觉悟的彼岸。六度就是六种到彼岸的方法。”

    “哪六种呢?”台下有人问道。

    玄奘答道:“一是布施波罗蜜,对治我们的贪念,培养我们的仁爱与大悲;二是持戒波罗蜜,使我们循规蹈矩,不做逾矩之事;三是忍辱波罗蜜,让我们拥有谦让宽大的美德;四是精进波罗蜜,要我们精进修行,一刻也不懈怠;五是禅定波罗蜜,令我们观照内心,从自身处获得智慧;六是般若波罗蜜,使我们具足正知正见。”

    台下众人专注地听着,大乘佛法的根本教义,随着玄奘娓娓的讲述灌注到每个人的八识心田。

    “除勤修六度外,菩萨行者还须行四摄法,以深入人群,普度众生。四摄就是布施摄、爱语摄、利行摄和同事摄。”

    六度的第一条和四摄的第一条都是布施,这令玄奘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他生逢乱世,从幼时起,就常见众生挣扎于苦难之中。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更是眼见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自己就算想要布施也常感力不从心,心中甚是伤感。

    “布施可以帮助我们成佛吗?”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声音很大,一时惹得众人侧目。

    玄奘朝台下望了一眼,见喊话的是一个胡人青年,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高鼻深目,满面胡须,穿一件油腻腻的旧毡衣,坐在人群之中倒是并不显眼,只是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桀骜不驯的神色。

    “当然可以,”玄奘平静地答道,“佛陀要我们修六度、四摄,其中第一条都是布施。佛陀慈悲为怀,所教授的自然对众生有很大的利益。”

    “好像是对和尚有很大的利益吧?”那个胡人又喊了一句,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有几个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怒目相对。

    “我说,这位朋友不会是突厥人吧?”坐在那胡人身边的一位商旅冷冷地问道。

    “你儿子才是突厥人呢!”胡人骂道。

    “难说啊,”另一位书生模样的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一带的西域国家都信奉佛法,只有突厥例外。”

    “不错,”周围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开始起哄,“我看这个人长得就像一头突厥狼!”

    “你们别胡说!”那胡人急了,一张黝黑的大脸胀得通红,褐色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他气愤地说道:“我叫石槃陀,是石国来的粟特人!”

    “石国?”那商人冷笑道,“石国不是早就投降突厥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连声附和。

    石槃陀瞪着眼道:“我家就在瓜州,十几年前就在那儿了,前些年瓜州挖深护城河的时候,我还出过力呢!”

    “怕是被当作俘虏出力的吧?”那书生慢条斯理地问道。

    众人“哄”地一声,再次大笑了起来。

    智辛大师皱起了眉头,他感觉这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玄奘倒并不在意,只是伸出双手,往下轻轻一压道:“诸位,请安静。”

    人群果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位关中来的法师。

    玄奘道:“佛言众生平等,这位檀越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万一他是突厥奸细,怎么办?”下面有人喊道。

    “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这么说,”玄奘道,“他今日与诸位一起坐在这里听经,难道不是与佛有缘吗?”

    “我觉得他更像是来捣乱的!”一个商人恨恨地说道。

    玄奘淡然一笑:“贫僧愿与这位檀越一起讨论。”

    石槃陀顿时一脸的得意。

    玄奘道:“其实这位檀越并没有说错,布施自然会对僧伽有利,但这种利益最终还是会回到众生的身上。”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众人静静地听着。

    “布施有很多种,”玄奘道,“智辛大师引寺中僧众施粥救济灾民,诸位居士以食物器具供养僧伽,以衣食等物施于贫苦之人,以药草施于病人,这些都可称为财施;若是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则称为法施;若是在人或其它生灵遭遇危难时,施以救助,使其远离种种恐怖,便称为无畏施。诸位若是救人、护生乃至素食等,都属于无畏施。”

    “布施有功德吗?”石槃陀大声问,“我是说,世俗的功德,不是成佛涅槃啥的。”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来很多鄙夷的目光,若非法师说过愿与他讨论,早有人又要发作了。

    “有,”玄奘平静地说道,“行财施者,得财富;行法施者,得明慧;行无畏施者,得健康长寿。”

    底下的人顿时窃窃私议起来。

    “可是,”石槃陀今天似乎打定主意抬杠到底了,“如果我没钱去行财施;也不识字,行不了法施;又没有能耐救人护生行无畏施,让我吃素也受不了,那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旁边的商人冷冷地说道,“你这辈子注定享受不到布施的妙处了。”

    “下辈子也难。”旁边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玄奘却依然平静:“布施不一定非要用金钱或财物去帮助别人,它还可以有别的形式。”

    “还有别的形式?那是什么?”石槃陀梗着脖子问。

    玄奘看着他,笑了:“檀越想听贫僧讲个故事吗?”

    “故事?好啊!”

    玄奘讲的是《杂宝藏经》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穷人,因为事事不如意,跑到佛陀面前去哭诉,他说:我无论做什么事情也不快乐,这是为什么?

    佛陀告诉他:这是因为你没有学会布施和给予。

    可是这个人说:我是个穷人,拿什么来布施?

    佛陀告诉他:并非如此。一个人即使身无分文,也可以给予别人七样东西:

    第一,颜施。待人和颜悦色,施以微笑和友善;

    第二,言施。说话诚实,不口是心非,不挑拨离间,不背后说人过失。多说温柔的话,鼓励的话,安慰的话,称赞的话;

    第三,眼施。用善意的目光,平等的目光去看待他人;

    第四,心施。诚恳待人,心存恭敬,心存谦让,心存喜乐,心存慈悲,心存感恩,心存宽恕;

    第五,身施。以清洁端正的仪容示人,以清净庄严的威仪待人,以行动去帮助他人;

    第六,座施,乘船坐车时,将自己的座位谦让给更需要的人,乃至能舍自己的利益、地位、名誉,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

    第七,房施,为远方的客人提供住宿,将自己空下来暂时不用的房子提供给需要的人歇息,或供作讲堂和道场,请明师来讲道说法。

    佛陀最后还说,无论是谁,如果有了这七种习惯,好运便会如影随形。

    “这样就行?”听完故事的石槃陀有些发呆。

    “贫僧从不妄语,”玄奘道,“布施不在多少,而在于你是否发心。如果是发自内心的行为,哪怕是你的一个微笑也会是莫大的功德。这种无形的布施,是因为布施者心怀慈悲,自然而然产生的善行,其间没有经过任何犹豫,没有希图回报之心,决不居高临下,不伤害受者作为人的尊严。换言之,只要他还是他,那么一样的场合,他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行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感到安心。”

    说到这里,玄奘略略停顿了一下。

    一般说来,高僧主持的法会讲的都是些佛经奥理,玄奘却更喜欢以具体的事例来擅述佛心本义。比如这一次,一提到布施,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从关中一路逃荒来的饥民。

    “今秋关中霜灾,田间谷物颗粒无收。玄奘从长安走到这里,一路之上所见最多者便是逃荒的饥民。”

    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又见到了那些面黄肌瘦,眼睛里闪着饥饿的绿光的灾民;仿佛又听到那个老人在对他讲令人毛骨耸然的“菜人”的故事……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飘飘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没有寄托,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在路旁死去,他们的亲人有的当场嚎啕大哭,那是世间最凄厉最无助的哭声,就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紧紧挤压住旁人的心,令人无法呼吸……更多的人目光呆滞地从死者身边走过,仿佛早已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玄奘语气沉缓地诉说着自己这一路上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善念于心,自然流露,因而具有特别的感染力。况且,听经的人大都见过此等惨状,此时听法师这么一说,人们的心都仿佛被抽紧了,恍如也被那张无形的网挤压得没了气息,就连那个捣乱的石槃陀也不再出声了。

    沉默片刻,玄奘继续往下讲:“佛说众生皆苦。苦难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麻木才是。如果我们在看到世间苦难的时候还能够懂得悲伤,那么我们至少还保有一颗清净柔软的心,这便是成佛的种子。而当我们怀着感同身受的心情去帮助那些身处苦难的人,我们实际上也是在帮自己。这便是布施般罗密。”

    看到人们都面色沉重,玄奘便又讲了一个关于佛陀的故事——

    有一天,佛陀透过神通,知道阿拉维村里的一位穷人证初果的机缘已经成熟,就带着弟子们前往该村。

    但不巧的是,当天,这个穷人唯一的公牛走失了,因此佛陀来的时候,他正出村去寻找这头公牛。

    村民们虔诚设斋,供养佛陀和众比丘,希望佛陀能够说法开示,但佛陀说,还是先等等吧。

    那个穷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公牛,急忙跑回来向佛陀顶礼,他又累又饿,佛陀就请村民们先拿出食物来给他吃。

    等到这个穷人吃完饭后,佛陀才开始向村民们说法,他一步一步,由浅入深,一直说到四圣谛。

    听完佛的说法后,这个穷人证得初果。

    回祇园的路上,比丘们都十分讶异于佛陀要求村民们先给那穷人吃饭,然后才开示佛法。

    佛告诉他们:“比丘们!我来阿拉维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那位居士说法。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具备了正确明白佛法的能力。可是,如果他饥饿难耐,这痛苦可能会障碍他理解佛法。他一整天都在寻找走失的公牛,一定非常疲累,非常饥饿。比丘们!你们要知道,没有任何疾病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听到这里,人们惊讶万分,这里的多数人包括一些僧人在内,都曾经忍受过饥饿的折磨,但他们还是头一回知道,佛陀曾经说过“没有任何疾病比饥饿更难忍受”这样的话。

    原来佛陀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些高高在上,需要仰视,他竟有着如此人性化的一面。

    法会结束了,众人纷纷解囊布施,声称供养佛陀,救济那些身处苦难中的灾民。一时之间,寺内寺外热闹非凡。

    当晚,南廓寺继续设斋施济,城内城外的灾民们大都涌到了这里,几间客房均已住满,智辛大师不得不将一部分灾民安置在大殿里。

    夜已经很深了,智辛长老仍兴致不减,与玄奘秉烛夜谈。

    “真想不到,玄奘法师竟会用如此浅显通俗的事例来阐释佛理,此等说法,老衲竟从未听闻,实在是佩服不已啊。”

    “大师过奖了,”玄奘道,“弟子只是一路行来,眼见生灵涂炭,心有所感罢了。”

    “法师学识不凡,更兼悲天悯人,令人钦敬。不若留在本寺——”

    玄奘摇摇头,道:“不瞒大师说,弟子就是深感自己学识不足,这才离开长安的。这一路上耽搁得太久,明日必须要走了。”

    智辛长老有些奇怪:“老衲听说,朝廷在长安设立十大德,京师法事日渐兴隆。法师如此年轻就已名闻天下,又济身十德之列,留在京师前途无量,为何要走呢?”

    “弟子还差得远,”玄奘道,“再说,一个人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的东西。”

    “法师企求什么呢?”长老好奇地问,“是佛法吗?中原高僧大都聚集于两京地区,长安更是四方佛子求学的最佳处所,所以老衲才让孝达去那里学习《涅槃经》。法师独独往西,却是去何方拜师?”

    “不瞒大师说,弟子准备西去天竺。”

    “天竺?”智辛惊讶极了:“就法师一个人?”

    玄奘尚未答话,旁边的孝达忍不住插嘴道:“他不光一个人,连过所都没有!”

    智辛长老更为吃惊:“若果真如此,法师万万不可西去!如今边境紧张,朝廷下了严令,无过所而偷渡玉门关者,杀无赦!此事法师难道不知?”

    “弟子知道。”玄奘叹息道。

    “那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面前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缓缓说道:“弟子幼逢乱世,眼见多年征战与天灾人祸,苦无解救之良方,只能徒然悲叹。那时便曾发下誓愿,必在有生之年,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即便知道这是一厢情愿,也在所不惜。”

    “阿弥陀佛,”智辛长老不由得低宣一声佛号,道,“法师一片慈悲渡世之心,令人钦敬。可是,法师今日在法会上所讲的,难道不是佛家真义吗?又何必再往远方更寻经义?”

    “那些,只是一点基本教义,”玄奘沉声道,“佛学精要,远在天竺。必须亲赴佛国,方可学到大乘佛法之真义。”

    智辛长老被玄奘这番话所打动,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光大这南廓寺。法师要做的,却是光大整个华夏的佛教。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呐!”

    玄奘道:“大师过奖了!能否光大佛教,玄奘还不敢想;能否帮助众生脱离苦难,玄奘也不敢想。眼下,玄奘只是希望,此行能到佛陀的故乡,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智辛长老感叹不已,情知留不住他,只得说道:“那么法师就先在本寺小住些日子吧。”

    “不用了,弟子明早就走。”

    “明日是万万走不得的,”长老叹道,“法师真要出关,也要等边关安宁了再说。”

    “边关何时安宁?”玄奘问。

    “这个,老衲确实不知,”智辛长老倒是实话实说,“不过,总会有安宁的那一天吧。”

    玄奘轻叹一声道:“边关是不可能真正安宁的。当年大汉王朝赶走了月支,又来了匈奴人。如今,即使大唐灭了突厥,可还有吐蕃、契丹以及别的国家。纵然与他们订立和约,边界上也还是会有摩擦。弟子已经等了数年,再也等不起了。人命如露,无常转瞬即至,又如何能等?”

    智辛长老看着这个倔强的青年,无奈地说道:“那也要先休息好再走吧,我观法师气色不佳,想是这段日子太辛苦了些。”

    “可不光是辛苦了些,”孝达再次插言,“那天晚上若非弟子及早发现,只怕这个活菩萨现在已在狼腹之中普渡众生了!”

    “阿弥陀佛,”智辛再次低眉合掌,口宣佛号道,“法师就听老衲一言,在这南廓寺里多住些日子吧,把身体调养好,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也合掌道:“大师好意,玄奘心领了,但玄奘真的不想再耽搁了。”

    西部的清晨一片萧瑟,料峭寒意中,两名年轻僧人纵马朝西而去。

    八只马蹄扬起一路的沙尘,遮盖住了来路。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奇峰,峰巅状若麦垛,峭壁上满是蜂巢般的石窟和巨大的雕塑,里面还有很多造型各异的群像和壁画,堪称鬼斧神工。

    这便是麦积崖,属西秦岭山脉的小陇山,那苍郁的森林,那迂曲险峻的小径,足以让它成为秦州的一道风景。更不用说崖上的那些浮塑、圆塑、模制影塑。古人称:“其青云之半,镌石成佛,疑是神功。”

    玄奘勒住了马,看着峭壁间的壁塑,赞叹道:“想不到秦州的荒坡秃岭之中,竟然环绕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这石窟是后秦时期建造的,”孝达道,“起初叫做无忧寺,后来又改称石岩寺,这里的万龛千宝,全是出自人力,我师父年轻时还曾在这儿修行呢。”

    玄奘感慨万分:“先人如此虔诚,我辈敢不精进?”

    说罢从马上跳了下来:“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师兄请回吧。”

    “奘师,”孝达忧郁地看着玄奘,“你一个人……”

    玄奘轻松地一笑:“孝达师兄还是觉得,玄奘会死在路上吗?”

    孝达没有回答,视线沿着麦积山默默地朝西望去,晨光中的旷野无边无际,除蒙了一层白霜的萧瑟野草,再也看不到一点生机。

    终于,他犹豫着对玄奘说道:“我还是……再送法师一程吧……”

    “再送一程,终究不还是要分别吗?”玄奘说着,从孝达手中接过行李,“师兄请回吧,别让智辛大师担心。”

    他将行李放在坐骑上,这是一匹大宛马,名叫乌骓,是他昨日讲经时,一名来自张腋去往长安贩马的客商送给他的。乌骓八岁,正值壮年,全身毛发黑亮,肚腹处略带一些苍白色的杂毛,显得神骏异常。在玄奘眼里,它简直就是涂了黑漆的小白龙,连脾气禀性都像!此刻它正不耐烦地踢踏着两条长腿,一副还没有跑够的样子。

    玄奘喜爱地拍了拍乌骓的头,随后便翻身上马:“师兄请回吧,代玄奘向智辛大师道谢。”

    “奘师!”孝达走上前,拉住了马缰。

    “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孝达犹豫了一下,说道:“奘师,再往西去,人烟稀少,化缘会很艰难。你……可别再把自己的干粮盘缠什么的,都布施掉了。”

    玄奘爽朗地一笑:“师兄放心,佛陀会保佑我的。”

    说罢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六盘山同玄奘所见的其它山都有所不同,这里的相对高差极大,山峰上上下下,犬牙交错。尽管乌骓的身体极为健壮灵活,还是有很多地方无法通过,只能绕行过去。

    这样走走停停,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走出多远。

    山上气候寒冷,霜露打湿了衣襟,然而玄奘浑身上下却已是热气蒸腾。

    傍晚时分,他终于攀上一座山头,一抬头,只见峰顶上正飘浮着一团白云,那云朵不停地变幻着,恍如经书中所描写的披着白衣的仙子。

    见此情景,乌骓竟快活地长嘶起来。

    西风森冷,霜花闪耀,玄奘停住脚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再深深吸一口山顶清寒凛冽的空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飞升起来,幻化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两天之后,隐隐听到水声,出了山,便进入到一片荒漠丘陵地区。

    这里是黄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枣刺之外,再也看不到绿色的迹象。

    耳边,水声却是越来越大,直似惊天动地。

    这雄浑的声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劳的乌骓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玄奘猛然间回过神来——这是黄河的声音!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繁华无匹的长安城早已经遥不可及。

    一种难言的情感陡然在心头涌起,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土褐色的小布包,这里面装的是取自长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里还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当玄奘看到黄河时,夜已深沉,头顶的月色如水如瀑,笼罩着那波翻浪卷、白沫飞腾的河面。

    河宽数十丈,河水苍莽浑浊,其声震耳欲聋,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牵马站在高处,面对奔腾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着过河的方法,他宽大的僧袍在狂风中猎猎飘动。

    和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黄河在这里是南北走向,但这并不影响它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性格。面对重重阻碍,它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它们最终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么我呢?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天亮了,一群山羊从河岸上悠闲地走过,时不时低下头,啃着岸边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手提荆条,神情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这牧羊少年打了个问讯,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过河么?”

    少年仰起黑红的脸膛,好奇地打量着玄奘道:“我阿爷就是这里摆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几枚开元通宝交给那少年:“劳烦小施主跟你阿爷禀报一声,就说有客人要过河。”

    隋朝时期,中国通行的钱币是五铢钱,钱文上的篆书“五”字近穿处有一道竖画,使其看上去就像个“凶字”,因此又被称作“凶钱”。

    李渊立唐后,觉得凶钱不吉,另铸了一种新钱,纯铜打制,钱文是“开元通宝”。这里的“开元”二字与后来唐玄宗的年号“开元”并无关联,取其开创新纪元之意。

    开元通宝是中国货币史上最早的信用货币,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它的购买力极其强大,民间一斗米(6.25公斤)才三四个钱,且币值稳定,即使算上灾荒的因素,用开元通宝购买米面也是相当划算的。

    这牧羊少年毕竟是个孩子,一见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开元通宝,眼中顿时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说了声:“好,客人你等着!”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牵马来到一片杂树灌丛边,放开乌骓的缰绳,让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则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端坐下来,双手结印,微闭双目,让心灵渐渐归于平静与安详……

    他幼时便喜欢这样,一人独处时,静坐冥思,使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超凡的快乐体验中。离开长安后,每日里长途跋涉,没有了大块时间供他禅坐,只能这样见缝插针地修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怯怯的呼唤。睁开眼睛,却是那牧羊少年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你这客人一定是太困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天这么冷,不怕着凉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却又听那少年对老人道:“阿爷,就是这位客人要渡河!”

    说完这话,便又拾起荆条,去收拢他的羊群了。

    “阿弥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礼,“贫僧见过老檀越。”

    老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和尚。”

    “正是,贫僧要到河西去,劳烦老菩萨助我过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从这里往下游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桥。师父为啥不从那里走呢?”

    “官桥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问。

    “没官兵怎么能叫官桥呢?”老人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官兵么?老汉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实话告诉这位摆渡的老人。

    那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怕官兵也没啥,那些个当兵的脾气不好,又有刀枪在手,我也怕呢。不过这位师父,你会泅水吗?”

    玄奘摇摇头,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这倒有些麻烦……”老人抓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了句:“师父随我来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牵马相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走在黄河岸边的黄沙上,那老者兴致颇高,竟抬头唱起了曲子:

    “黄河害哎,黄河险,凌洪不能渡,大水难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

    ……

    听着这沙哑的声音,悲怆的曲调,玄奘不禁心中恻然。

    沿河走了大约三四里的样子,便看到一个简陋的木棚,木棚前支着几根木架,上面摊了很多皮革。

    阳光很好,这些皮革显然是放在这里晾晒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个皮革,迎风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里顿时充满了空气——原来这是个由整张羊皮缝起来的革囊。

    玄奘惊奇地看着那老者用牛筋将已经鼓满了气的囊口扎紧,又去拿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很快便充好了十二只革囊,用粗索连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将两个木架一上一下地夹住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只简陋的筏子。

    “就用这个过河吗?”玄奘心中感到疑惑不安。

    “就是这个了!”老人爽朗地说道,“师父放心,用这浑脱过河可比坐那些大木船方便多了,您别看那些官船瞧起来挺大个,其实中看不中用,一个浪头过来就打翻了。”

    原来这古怪东西叫“浑脱”,玄奘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的马,有些惊疑地问道:“只是……这么小的筏子,马能站上去吗?”

    “马和人都不需要站上去,”老人道,“就在水中抱住浑脱,泅渡过去。”

    怪不得他问我会不会泅水!玄奘感到有些不安,向老人重申:“老檀越,贫僧不识水性。”

    “没关系!”老人打个哈哈,指着地上的浑脱,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只管抱紧它,老汉我包你过河!如果到了河中央革囊被尖石划破,你也不用害怕,抓住上面的木架就行。到时候,我一样能救你上岸。”

    玄奘忍不住又朝河中望去——眼前是一川沸腾的泥浆,在氤氲的雾气中翻滚着,汹涌而去,那种气势,着实惊心动魄。

    “真的……就没有其他方式过河了吗?”他犹豫着问道。

    老人爽朗地笑了:“师父要是害怕,就别过河了。或者,去走官桥便是。想你不过是个和尚,官兵不会为难你的。”

    玄奘一咬牙:“贫僧就在这里过河!烦请老檀越指点贫僧该如何去做。”

    老人脱去衣服,露出被西部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的身体,又从木棚里取出两片宽大的皮革,将其中一块摊开,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再用牛筋紧紧地捆扎住,系在浑脱的木架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另一块皮革扔给了玄奘,道:“这样过了河,衣服也不会弄湿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玄奘只得照他的样子脱了衣服,用皮革包好。

    老人又取出一条长索,命玄奘将其中的一端系于腰间,另一端也系在浑脱上。乌骓的缰绳则从另一端系上。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取出一个葫芦,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口,又将葫芦递给玄奘道:“来一口,暖和暖和。”

    玄奘正冷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只当是热水,忙道了声谢接过来。

    谁知刚把葫芦口放到嘴边,就觉得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晕脑涨,不禁困惑地问道:

    “这是何物?”

    “你这小师父,连烧酒都不认识吗?”老人笑问。

    玄奘吓了一跳,忙将葫芦递还给老人道:“多谢老檀越盛情,贫僧从不饮酒。”

    老人倒也不勉强,拧上葫芦盖,把这酒葫芦也系在浑脱,说了声:“那我们下水了!”便朝水中走去。

    深秋的西北,寒风如刀,玄奘刚一下水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那老人已将全身浸入水中,布满皱纹的黑黄皮肤仿佛与这黄土地黄河水融在了一起。

    玄奘心中顿生敬意,心想:“世人为求一衣一食,艰辛至此,今玄奘为求正法,又所惧何来?”

    当即学那老人的样子,扶着浑脱上的木架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全身没入水中……

    老人熟练地划着水,推动着浑脱向前,乌骓则在另一侧凭着本能用四足划水。

    玄奘不识水性,只觉得四周水流湍急,身体便如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冲走似的。他冻得浑身发抖,早已辩不清东西南北,只知用双手死死攀住筏子上的木架,剩下的便是随波逐流了。

    佛经中关于“生死如海,六道轮回便是个大涡旋”的说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前对这个譬喻只是想象,现在才算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身处急流当中,竟是完全的不能自持,若无这摆渡老人,自己莫说是登上彼岸,就连岸在哪里只怕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这位可敬的老人实在是位大菩萨啊!

    “很够劲吧?”老人在水中呵呵地笑着,“刚才要是喝口烧酒不就好了吗?这么冷的地方,喝口酒暖暖身子,便如救命一般,难道佛祖还会怪罪不成?”

    没有听到玄奘的回答,这位健谈的老人边划水边接着问:“师父啊,老汉我就是有点儿整不明白,河那边兵荒马乱的,你这会儿过河去做什么?这天高地阔的,哪里不好去呢?”

    还是没有回答,此时的玄奘早已冻得浑身麻木,牙齿上下打战,根本无力回答老人的问话了。

    这样不知漂了多久,总算于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句:“到了,上岸吧。”

    玄奘精神一振,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已僵硬得动弹不得,就连攀住木架的手都有些松不开了。

    老人先行上岸,又回转头将玄奘和“浑脱”一起拖上岸,便独自走开去穿衣服了。

    玄奘伏在浑脱上,大口喘着粗气,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当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时,那位摆渡的老人已经在岸边烧起一堆火等着他了。

    “过来烤烤火吧!”老人热情地招呼道,“你真的不喝酒吗?喝一口身上就暖和了!”

    玄奘赶紧摇头,牵着湿淋淋的马匹,来到老人身边坐下,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篝火旁烤着。

    火烧得很旺,玄奘感到自己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虽然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般,痛如针刺,但他知道这是复苏的标志,心中暗觉欣慰。

    “多谢老人家,可是,您怎么回去呢?”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

    玄奘心头一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浑如泥汤般的黄河水,很难想象如果再让自己走一遭,结果会是如何。

    他打开行李,取出全部的盘缠,默默地放在老人身边。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摆手道,“你给我孙子的那些元宝,已经足够过河的费用了。俗话说‘穷家富路’,师父您是走远道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玄奘不禁宛尔,开元通宝的钱文是这样的:从上往下读是“开元”,从右往左读是“通宝”,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老百姓偏偏喜欢转圈读,结果就给读成了“开通元宝”,因而这种钱在民间又被简称为“元宝”!

    “老菩萨不用客气,”玄奘笑道,“贫僧是个游方参学的僧人,平日里一向托钵为生,似这等黄白之物,带在身上徒增累赘。天气寒冷,老菩萨又如此年纪,还为我下水涉险,实在是感恩不尽,就请老菩萨不必推托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客气,高高兴兴地将钱袋接了过来,笑道:“其实师父你来得不巧,若再迟个把月来,等这黄河结了冰,冻得硬梆梆的,要过河还不容易?”

    玄奘也笑了,心里却很舒畅,原本他还担心,以自己孱弱的身体是否有能力走这漫漫长路,现在的他却是越来越充满信心。

    “只要我坚持,”望着滔滔的黄河水,他暗暗想着,“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渡不过去的难关!”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暖暖地晒在身上,感觉非常受用。玄奘合掌告别了摆渡的老人,便牵着乌骓马,再次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过了黄河,原本青翠的山岭渐渐被荒芜、巍峨的黄色山脊所取代。

    山坡上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衰草,偶尔看到几个脸色黑紫的牧人,呆立在路旁,好奇地朝这个赶路的僧侣张望。不远处,几头野山羊仰着高高的头,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玄奘一人独骑,沿河西走廊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是自汉代以来的著名交通要道,北依浩瀚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临层峦叠嶂的祁连山脉,向西直通玉门关,又有合黎、龙首两脉夹峙,得一条绵延数千里的狭长通道,酷似一条长长的走廊,河西走廊因此而得名。

    这也是古代长安至西域的唯一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玄奘此时便行走在这条著名的通道上,脚下是茫茫戈壁,身边是绵绵祁连。一路上边秋草白,塞近云黄,沟壑纵横,山川辽阔。

    古老的汉长城,逶迤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令人不禁从心底感叹时间之千古、地域之万里……

    然而这里又不寂寞,成群结队的野骆驼,花花绿绿的马鹿群不时地从他身边跑过,古道两边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胡杨林、野麻以及红柳,蓝天白云和旭日夕阳交相辉映。

    在匈奴语中,称“天”为“祁连”,因此祁连山的意思便是“天山”,古人误以为这座“天山”与哈密以西的天山是一条连绵的山脉,因而统称“天山”。

    在中国数不清的山脉中,祈连山不是最高大的,但却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南边的大漠就会与北边的戈壁连为一体,西域与中原地区的行旅们就将失去这条生命的通道了……

    离开长安一个月后,玄奘抵达凉州。

    这座有着两万多人口的繁华城市是河西的首府,也是从西北进入关中平原的要冲,更是中原与西域通商及使节往来的必经之地。居民多为外国商人,他们占据了城内七个区中的五个。

    自隋末以来,凉州一带就一直是战云密布——西南面的吐蕃实力强大,对河西和关陇地区虎视眈眈;西北,颉利可汗虽然退兵,但其它突厥部落的骑兵还是经常越边骚扰、掠夺人口。

    唐朝建国后,这里更成为西北境的国防重镇。朝廷颁布了“禁边令”,严禁没有过所的人出境。所有人都明白,过不了多久,唐军就要发动一场针对东突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了。

    一股看不见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凉州城的上空。

    到达凉州后,玄奘直奔安圄寺挂单。

    选择这座寺院,是因为这里曾是鸠摩罗什大师讲经的地方,寺中有一座建于后凉时期的宝塔,里面至今还供奉着鸠师的舌舍利。

    多么奇妙的缘法啊,玄奘感慨地想,一座一直被战云笼罩的城市,却与一代高僧结缘整整十七年!

    站在罗什塔前,他竟觉得有些恍惚,细细高高的宝塔在他的眼前渐渐虚化,成了一个身材高瘦的西域僧人——身披驼红色的袈裟法衣,袒露在外的细长右臂被西北的阳光晒成了蜜色……他微笑着朝玄奘走来,那双幽蓝的微微下陷的双目中满溢着智慧的光泽……

    “大师!”玄奘忍不住迎上前去,却发觉究竟是一切皆空,那佛法高绝的西域僧人在他的眼前悄然消失,唯余历史的烟尘在塔前飘荡……

    打从少年时代起,玄奘就听过鸠摩罗什的故事:这位高僧的父亲出自天竺婆罗门族,在印度世袭高位,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七岁那年,罗什随母亲一起出家,他天赋异禀,据说每天能熟读并背诵佛经1000偈。成年后的大师,更是通晓佛法,尤善经文。

    前秦建元十八年,皇帝苻坚举吕光七万精兵出兵西域——不为金钱土地,只为一胡僧。吕光不负使命,终于于两年之后攻陷了龟兹,得到了鸠摩罗什。

    吕光原不信佛,不理解苻坚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罗什,更无从知晓这位龟兹高僧的智慧。他见罗什未达高年,便怀轻视辱慢之心,常逼他骑劣牛劣马取乐,甚至强迫他与龟兹王女成了亲。

    对于这些强加于身的屈辱,大师都一一忍耐下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心愿:他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弘扬佛法。现在,这个心愿就快要实现了,那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符坚竟在淝水之战中被东晋打败,既而被部下姚苌所杀,江山也改姓了姚。吕光干脆割据凉州,自立为王,建立了后凉国。鸠摩罗什也被迫羁留于凉州讲经说法,一呆就是十七年。在这段时间内,他佛法精进,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弘始三年,姚兴出兵西攻凉州,凉主吕隆兵败投降,五十八岁的鸠摩罗什大师终于被迎入关,实现了他向东弘法的心愿……

    天色已晚,安圄寺中古木苍苍,香火缭绕,静寂而又安宁。

    玄奘没有回禅房,他准备在罗什塔前的石阶上打坐一晚。

    像这种通宵打坐,肋不沾席的修行方式,称为“不倒单”。玄奘以前并不常用,他总觉得睡眠与定功,并不在于外相上。这时候的打坐修行,完全是出于对那位前辈高僧的敬意。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

    夜已经很深了,从北部荒原刮来的风打着尖利的呼啸,吹埙般地掠过凉州大地。塔周的芨芨草挑着白色的霜花,摇摇晃晃,宛如一群幽灵,在迷蒙的夜色里默默凭吊着逝去的岁月。

    玄奘微闭双目,静静地听着风声,口中默念鸠师翻译的《金刚经》,一颗心渐渐安宁下来。

    “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读诵着这些文字,玄奘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畅,那种感觉就如同沐浴着清凉的月光,洗去一身的尘埃。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走进这位前辈大师的内心,走进那清凉的心海……

    鸠师到达长安后,姚兴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逍遥园”作为译经的场所,这也是中原最早的皇家译场;

    鸠师一生共译经35部、297卷,俱为传世经典。玄奘所读的许多经书都出自他的译笔,比如幼时读的《佛说阿弥陀经》,少时学的《维摩诘所说经》,以及现在正在诵的《金刚经》;

    鸠师通晓梵汉双语,堪称“译界第一流宗匠”,他偏意译,趋文饰,注重表现原文的文体与语趣,其译文有着“天然西域之语趣”。

    对于翻译,鸠师曾有过一个妙喻——

    “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

    意思是说,看翻译的文章,就好比吃嚼过的饭一样,非但没有味道,还令人作呕。

    这段话无形之中也影响了玄奘,他此次西行,固然有很多理由,但偶尔在脑中也曾隐隐地冒出一念:我为什么不能去佛国,尝尝真正的法味,而非要呆在这里吃别人嚼过的饭呢?

    鸠师70岁圆寂,临命终时发下善愿:“我一生所译经典,如无违背原意的地方,死后焚身舌不烂。”

    果然,大师遗体火化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座罗什寺塔就是为供奉大师的舌舍利而修建的。

    ……

    大师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它们在这位年轻比丘的脑中渐渐虚幻,直至一切皆空……玄奘觉得自己的头脑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恍如佛光遍洒……

    接着,身边似乎有了什么动静,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